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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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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第二次見到秦森,是在春節之後。

那時我幾乎已經走投無路,偶然從包裏翻出秦森的名片,才恍惚間記起了他。於是我上網查找了他的個人資料,又在A大的學院論壇裏進行關鍵詞檢索,簡單了解了他的學生對他的評價。確認他聲譽良好,我猶豫一個晚上之後,還是通過名片上的號碼聯系到他,同他約好時間上門拜訪。

秦森的住處距離A大所在的大學城有半個小時的車程,同樣是在郊區,依山傍水,人工種植的花卉依仗著南方溫暖氣候的呵護擁紅疊翠。那是個大社區,居住著上十萬人口,不僅綠化面積大,整體環境也比市中心要宜人。社區主幹道的幾個岔路口設有門崗,將整個社區劃分為數個閉門式管理的小區,免費的樓巴貫通各個角落。我按照他給我的地址慢吞吞地尋找,總算在上午九點以前找到了他的住處。

是一幢五層公寓的頂層。

我循著門牌順序來到秦森的住所門前,發現大門微敞,似乎是特地為我留了門。遲疑片刻,我還是稍稍推開門,同時用另一只手敲了敲門板:“您好?”

和我想象的不同,這是間非常寬敞的屋子,一眼望去大約有兩百平米。屋內的主色調看上去十分舒適:白墻,釉面瓷磚地,醬色為主的家具,米色沙發和柔軟的羊絨地毯。玄關正對著書房的大門,中間隔著敞亮的客廳,朝南的墻開著一排大窗,保證有充足的陽光能夠鉆進屋中。

而秦森佇立在客廳中央,格子襯衫外的V領毛衣搭上淺色牛仔褲,雙手隨意地背在身後,氣定神閑地等我將視線轉向他。當我的註意力終於落到他身上,他才幾不可察地微微擡高了下顎,從容迎上我的目光。

“很好,看起來你已經開始嘗試重新振作了。”他說,“找工作順利嗎?”

已經不是頭一次因為他的開場白而感到詫異,我怔楞片刻才想起要開口:“秦先生。”頓了頓,我想讓自己的措辭更為妥當,“您還是這麽……讓人驚訝。”

“如果出場方式不夠特別,就不足以把你吸引過來。”他承認得大方,不緊不慢朝我走過來,最終駐足在我跟前,向我伸出手:“很高興再次見到你,魏小姐。”

我同他握手,在他側身邀我進屋的間隙環顧一眼周圍,“您上次提到合租……我以為房子不大。”

“不影響房租,因為我就是房東。”把我領到沙發前,他不以為意,轉過身又面不改色地問我,“要來杯紅茶嗎?雖然也可以喝現磨咖啡,但是我覺得還是紅茶更適合你現在的腸胃狀況。”

還沈浸在他那句他就是房東帶來的震驚情緒裏,聽到他的問題好幾秒我才後知後覺地張口:“紅茶很好,麻煩了。”

所幸他並不介意,張開一條胳膊示意我坐下,“請坐。電視遙控器在你手邊,可以隨意一點,不用太拘束。”而後便走向廚房替我泡茶。客廳的電視已經打開,調了無聲,只有屏幕上畫面閃動。那段時間我受到抑郁癥的影響,對一切電視節目興致缺缺,加上時常焦慮不安,更不可能就這麽坐在客廳等待。

因此我起身隨秦森一起走進廚房,看著他從廚櫃裏取出一套茶具:“秦先生,您剛才說您就是房東……可是我記得上次您說的是合租?”

“那個時候這套房子還不屬於我。”他從直飲水管那兒接了一壺水擱到竈上燒開,“不過我對這套房子很滿意,所以在元旦那天把它買了下來。”又從另一側的廚櫃裏拿出一盒茶葉,他回頭看我一眼,口吻稀疏平常,“你不需要有太大的壓力,這裏房間很多,空間自由,完全可以供兩個人住。再者要租房子給你是我的提議,我沒有食言的習慣,尤其前提是目前為止我很樂意跟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。”

我依然覺得有些不妥,但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跟他在這個話題上糾纏,只能暫且妥協:“謝謝。事實上我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過來的。另外我也很想知道……為什麽您會知道我的事。”我停下來想了想,“我是說,關於我的名字,我父母的離世,我的抑郁癥,我正在找房子……還有剛剛您提到,我正在找工作。”

“那天你手裏拿著病例,我在上面看到了你的名字。”舀出兩茶匙的茶葉送進茶壺內,秦森沒有要顧左右而言他的意思,向我解說的語氣也如談論天氣一般平常,“你的手袋裏露出了一張傳單,雖說只有一角,但我對那個顏色印象深刻,是醫院附近房屋中介所的傳單。由於租金低廉,那裏的客戶多是應屆畢業生,很顯然你不屬於應屆畢業生群體,所以合理推測你是在找租金低的房子。”說到這裏,他停下來,再次回過頭將目光投向我,“你原先是在A大附近的萊茵琴行做鋼琴老師?”

“嗯。”我頷首,沒有料到他得知我名字的途徑居然這麽簡單。

“剛回國那一年,有次我在車站等車,聽到旁邊一位女士在向她的朋友介紹她小女兒的鋼琴老師。”得到我肯定的回答,秦森便撤回註意力,撈過正在沸騰的開水澆洗茶杯,再盛了些水溫杯,才將開水壺擱回竈上,“還拿出了照片。我不小心瞥到一眼——你知道,你的臉讓人很難忘記。”

他說完轉過身,立在原地擡起右手,遠遠比劃了一下我的臉:“黃金比例,堪稱完美。而且你的五官很精致。”

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稱讚,思索幾秒拿不定主意該如何回應,最後只勉強擠出一個笑容,“謝謝。”

他簡單點頭,對我的態度並不在意,回身把沸騰過後逐漸翻起水花的開水撤下竈臺,沖入揭開了壺蓋的茶壺裏:“因此我記住了你的臉。那天在醫院看到你之前,我曾經從新聞裏得知令尊令堂車禍的消息。記者有采訪到你,盡管給眼睛打上了馬賽克,但是即使只有半張臉我也認得出來。”完成這一切,他把開水壺置回原處,慢條斯理地倒掉了茶杯中盛著的開水,“至於抑郁癥,那是因為我在你身上聞到了鹽酸氟西汀的氣味。另外再考慮到你拿著病例出現在心理科所在的樓層,以及你黑眼圈深重、眼神渙散、身體消瘦等現象,已經可以斷定你身患抑郁癥。”

鹽酸氟西汀的氣味?我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回應。

順手從冰箱裏拿出一盤包成方形的薄面餅,他打開另一邊竈上的火:“還有你當時的經濟狀況,”他輕車熟路地將少量的食用油倒入鍋中,“在知道你職業的前提下,我註意到你的指甲至少兩個星期沒有修剪。鋼琴老師不剪指甲,這幾乎是不可理喻的。除非你已經不在工作。除此之外,我發現你手腕上的手表和脖子上的貓眼石項鏈都已經消失。之前不論是在新聞裏還是生活照裏你都戴著它們,所以我認為那應該是你的貼身物品。”

我正奇怪他要做什麽,就見他擡起手腕看了眼時間,還在繼續剛才的話題:“正好你的手袋上系著一個小掛飾,那是那個地區唯一一家典當公司的小贈品。鑒於那兩件首飾都價格不菲,我推測你是因為經濟吃緊,不得不把它們拿去典當。這也恰好能解釋你為什麽在找便宜的租房。”

下意識摸了摸修磨圓潤的指甲,我忍不住猜測:“所以您肯定我在找工作,是因為我把指甲剪過了?”

秦森略一頷首,端起盛面餅的盤子,用鍋鏟將面餅攤進熱好了油的鍋中,順口補充:“你剛才在樓道接電話,我也不巧聽見了。”

經他提醒,我才想起我剛才在樓道裏接過一通電話。是琴行的老板打來,和我商量工作上的問題。我忽然放松了不少。或許是因為秦森的語速不像上次那樣飛快,又或許是因為他雖然觀察力驚人,但舉手投足自信而從容,神態間沒有流露出任何的惡意。

這很少見。他看起來是個不茍言笑的男人,卻能夠憑借笑容以外的氣質讓人逐漸卸下戒心。

“來點香蕉薄餅麽?”給煎鍋中的薄餅翻了個面,他不回頭看我,僅僅是輕描淡寫地道:“你的心理醫生應該告訴過你,香蕉可以幫助你的大腦分泌適量的5-羥色胺,讓你心情愉快。”

不是已經在煎了嗎?我嘆了口氣,再次向他道謝。

那天我沒有吃早餐,胃裏灼燒感清晰,十分不適。可低郁的心情早已將我的食欲折磨殆盡,我實際上沒有任何胃口進食,要不是秦森先斬後奏,我一定會堅持拒絕他的好意。事後再回到客廳,就著香醇的紅茶咬下一口香蕉薄餅,我本以為會味同嚼蠟,卻意外地發覺自己竟然還想再吃一些。

他用油少,加上食品吸油紙的輔助,出鍋的薄餅不像餐館中常見的那樣油膩。香蕉片的味道在適量砂糖的點綴下更顯清甜,配上黑巧克力醬也不覺得膩味。

我端著盤子慢慢享用,一時間竟放不下來。胃口奇跡般好轉的同時,我也漸漸分出了心思,察覺到屋子裏有些異樣的聲音環繞。

“我好像聽到……有點像海浪的聲音。”

“音箱。”擡了擡眼皮示意我往上看,秦森端起茶杯呡一口紅茶,“我在放我刻錄的光盤。”

這才註意到屋頂的每一個角落都安有一臺音箱,電視櫃那邊卻不見影碟機的影子,恐怕是通過電腦在播放音頻。我仔細聽了一會兒,除了一波又一波海浪聲,再等不到別的聲響。

“是只有海浪的聲音嗎?”

“這一首是海浪。接下來是雨,最後是溪水。”

“您平時都聽這個?”我不確定這算不算得上是曲子,“完全沒有人聲的……曲子?”

秦森不以為然地搖頭:“這是專門為你準備的。”他擱下手裏的茶杯,“我想你應該有過這樣的經歷:一到下雨天,聽著外面的雨聲就會睡得特別舒適。”

思忖片刻,我點了點頭。從前我的確留意過這種現象。不只是我,朋友圈裏很多朋友也會在雨天睡得尤其愜意。

“那是因為雨聲的波長和頻率將你的腦波逐漸調整到了與α波同步的狀態。”背脊倚上沙發的靠背,他手肘隨意搭在兩側,習慣性地將雙手擱到胸前交疊起食指,姿態頗為慵懶,“你知道人腦會一直產生‘電流脈沖’,也就是我剛才提到的腦波。而在四種腦波裏,α波能夠幫助你進入潛意識,進而讓你的大腦得到放松,減少焦慮和緊張感。同樣,海浪和溪水聲在達到某個特定頻率的時候也能產生這種效果。”

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,停頓半秒,面色不改地眨了眨那雙深邃的眼,啟唇道:“不過這張盤裏都是8-9赫茲的音頻,如果你需要促進睡眠的聲音,我這裏還有另外一張光盤可以讓你帶回去。”

這樣體貼的招待完全出乎我的預料。即便心情低落,當時我也多少感到受寵若驚,張張嘴幾乎失去了語言組織能力,“不知道該怎麽感謝您……”

“我很想客氣一句,告訴你我對每個抑郁癥患者都這麽貼心。”相較於我,他自始至終表現得從容不迫,眉目間沒有半點笑意,模樣認真地與我對視,“但是鑒於我在追求你,我覺得還是實話實說比較好——我只對魏小姐你這麽上心,原因是我喜歡你,所以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。”

直白的態度叫我茫然之餘愈發手足無措。

“您是認真的嗎?”

考慮到這不是他第一次提到這個問題,我不得不向他確認。

秦森微微皺了眉頭,歪了歪腦袋若有所思地打量我一眼:“我以為上次我們見面的時候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。”他稍稍瞇起雙眼,舒展開眉心,開始試著找出原因,“或者我剛才應該用巧克力在你的薄餅上畫個桃心?雖然我不太想表現得像個咖啡店的服務生。”

其實當時我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,但我的確被他那副嚴肅的表情逗笑了。

然後我看到他難得真誠地翹了翹嘴角,眼底也藏了幾分笑意。

他豎起右手肘,半捏著右拳撐在腦側,兀自端詳我的臉,“不得不說,很神奇。”

“什麽?”我沒有跟上他的思緒。

收回撐著臉的手,他再一次交疊起十指,兩只拇指相互繞動:“最開始我看到你的照片,並沒有任何心動的感覺。直到那天在醫院看到你的真人。因此我一直在思考,是不是你在抑郁狀態下的特殊腦波對我產生了影響。當然,人類的腦波能不能相互影響還有待驗證。所以另一方面我也懷疑,或許你的抑郁狀態對於我來說有一定的吸引力。”臉上神色平靜如舊,他光明正大地細細打量我,語速緩慢,像是在一面思考一面心不在焉地說明,“可是就在剛剛,看到你笑的時候,我發現我更期待你身心健康的狀態。哪怕是現在回想起你那張照片,我也有跟當初不一樣的感覺。”

我安靜地回視他,竟不覺得緊張或是抗拒,只抿嘴支起一個微笑:“您真的很特別。”

他神色不變,我卻明顯感覺得到他因為這句話而愉快了不少。

“希望這種‘特別’對你來說是‘獨一無二’。”他坐在初春的陽光下,即便背著光,漆黑的眼裏也盈著亮意,“那麽,現在來談談租房的問題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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